人物特稿|山风知道答案

齐鲁晚报·齐鲁壹点记者 张阿凤

初夏的徂徕山,翠绿流淌林间,山风裹着松香。清晨七点,薄雾未散,57岁的护林员邓兴法已经背上水壶煎饼,握着斧头手锯,踏上了熟悉的巡山路。2245亩山林在晨雾中舒展,他布满老茧的手掌抚过树干,仿佛在与老友问好——这是他守护了37年的“责任田”,也是刻进生命的“绿色家园”。

巡山路上,邓兴法掏出煎饼热水用午饭

今年4月,庆祝中华全国总工会成立100周年暨全国劳动模范和先进工作者表彰大会在北京举行,邓兴法荣膺全国先进工作者。他少有的走出大山,穿上西装,走进人民大会堂,领取了属于自己的荣誉。

跛足丈量青山:当“林二代”成为“活地图”

红瓦白墙的护林房坐落在葱郁的徂徕山山林间,这是邓兴法的“家”。推开房门,墙上挂着泛白的护林员防火责任书,床角摆着磨破的迷彩鞋,桌上摆着“全国先进工作者”和“全国绿化劳动模范”奖章,手边则整齐地码着一本本巡山日记。

“5月16日,天气多云,南风3-4级,气温16℃到32℃,邓兴法巡山至头沟、冷钱塔。”巡山日记上,他细致的记录着自己和同事每日巡山情况。

作为“林二代”,邓兴法对山林的记忆始于童年。上世纪六七十年代,父亲作为林场首批拓荒者,和林场干部职工一起,在彼时还一片荒芜的徂徕山,栽下棵棵松苗。“那时候林场工人非常艰苦,住石屋、啃窝头、喝冷水、点煤油灯,很少有人愿意干,大家常说‘七级工八级工,不如在家种根葱’。”他记得,那时周末上山找父亲,需要走上五六个小时的山路,早上七八点出发,中午一点才能到。

护林房不远处,就是他早年居住的石屋。石屋由大小不一的石块垒成,四处漏风,入口低矮狭窄,需要躬身才能进入。石屋内面积仅有普通帐篷大小,光线昏暗,四壁石块嶙峋,地面粗糙不平。就是在这个地方,邓兴法度过了他工作的最早四年。

邓兴法早年居住的石屋

1988年,19岁的邓兴法接过父亲的斧头,却在入职第二年因意外落下腿疾。“医生说以后别想跑山了,但我偏不信。”他咬着牙练习拄拐行走,从最初每日5公里到如今20公里,硬是用跛足走出了属于自己的“山路哲学”。

最惊险的夜巡发生在2016年冬。北风呼啸中,他踩空跌入十米深沟,手电筒摔碎,手机没信号,唯有对讲机里沙沙的电流声,但他却并未选择用对讲机呼救。“对讲机一开,林场三百多号人都能听见,当时想,不能让大家都为我揪心,不能兴师动众。”

晕眩醒来后,他凭借对林场地形的熟悉,摸爬了五六个小时才跌跌撞撞回到护林点。后来,场领导多次提出给他调换岗位,但是都被婉言拒绝,他说:“都是护林员,别人能干的事情,我也能干好。”

37年光阴,他每年都要磨坏10多双胶鞋,脑海里的林区地图精确到每片林子的树种、树龄。同事们说:“迷路了,找邓师傅;闹虫灾,找邓师傅;防火期哪儿最险,还是找邓师傅。”他成了徂徕山的“活档案”,连松鼠筑巢的老松、野狸出没的山坳都烂熟于心。

铁骨守护绿脉:从“斧头护林”到“生态哨兵”

护林员的包里永远装着两样“武器”:一把斧头,一部续航三天的对讲机。“防偷伐、防火灾、防病虫害,这是我们护林员的三大重任。”邓兴法说。

上世纪八九十年代,树木盗伐现象猖獗。“白天不干事儿,晚上专门偷伐。”邓兴法说,那几年,有些盗伐团伙常常专趁半夜偷伐树木,于是白天已经巡山一天的他,不得不晚上也打起十二分精神。

一天深夜,不法分子盗伐一车木材偷运下山,行至土岭护林房时,被正好巡查至此的邓兴法拦下,并依法扣押了这一车木材。不法分子先套近乎,又通过金钱收买,最后甚至持刀恐吓。面对种种威胁,他没有退缩,义正词严地说:“只要我邓兴法活着,你们休想拿走一根木头。”这份铁骨铮铮的担当,最终让不法分子低头认罚。

2020年,随着抽水蓄能电站二期工程开工,他的工作量陡增,任务更加复杂繁重。邓兴法指了指不远处工地,“上千人的施工队伍、上百辆的工程车,防火压力太大了。”

工程开工后,他每天清晨七点就背着干粮水壶出发,穿梭于各施工点巡查,不放过任何安全隐患。烈日下,他制止过林内吸烟、违规电气焊的工人;寒风中,他劝退过携带外来松木进山的车辆。他不顾施工方的威逼利诱,凭借丰富的巡护经验和敏锐的洞察力,及时发现并制止了多起越界施工、非法占地行为,以实际行动筑牢了徂徕山生态安全屏障。

邓兴法在记录巡山日记

“以前是防止偷伐树,现在要防止偷种树。” 护林任务的变迁,也见证着时代之变。随着生态保护观念深入人心,盗伐者销声匿迹的同时,另一种"甜蜜的烦恼"正在滋生:板栗、核桃等经济苗木,正被周边村民当作"生物界碑"偷偷植入林区。

对此,他说危害,讲政策,据理力争,寸步不让。多年来,他的辖区从未出现过火情、林木疫情、违法占地等情况。

寂寞酿成诗行:山林深处的“缺席人生”

手机相册里,保存着少有的一张全家福。照片里,妻子孙风翠抱着年幼的女儿,邓兴法穿着洗旧的制服,站在林场门口笑得腼腆。“这是多年前拍的,之后很少再凑齐过。”他的声音轻得像片落叶。

37年里,他从未在家过完整的春节。除夕夜的山林格外寂静,他打着手电巡山,听着远处的鞭炮声,掏出手机给妻子发个“平安”的消息。女儿的家长会、老人的病床前、妻子的手术室外,他总是“缺席”。有次女儿哭着问:“爸爸是不是住在山里的野人?”他背过身抹掉眼泪,第二天却依然准时出现在巡山路上。

“说不愧疚是假的。”山上网络信号不好,早些年,他几乎完全无法与家人联系,只能从偶尔上山的村民口里听说村里和家里近况。近几年有了手机,信号也十分微弱,想跟家人打个视频电话,要从护林房走出去很远,找个信号好的山头才能打通。

“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,泰安离济南不远,孩子在济南上的大学,我却几乎没去过济南,没去看过孩子。”他很少下山,即便现在山里通了路,骑摩托车下山方便了很多,他也很少回家。一个人在山里呆久了,他已经不适应山下的“人多闹腾”。

邓兴法在巡山路上

时光荏苒,他几乎淡忘了家的模样,却因日积月累的巡护对管护区的地形地貌、森林资源状况等了然于胸,清晰地记着林区哪里有便道、哪里有什么重点保护树种、哪片山上种的是什么树种;缺失了对父母妻儿陪伴,却从来没有缺失过一次巡山、一项工作,几乎踏遍了辖区内的一沟一壑,用脚步无数次丈量山林里的各个角落。

他点开相册,里面存着几百张山林照片:春芽破土、夏花绽放、秋叶如火、冬雪压枝。“家人说我是‘山痴’,他们不知道,这片林子早就长在我骨头里了。”

父亲临终前,攥着他的手说:“山还绿着,就好。”如今,每当山风掠过松林,他总觉得是父亲在耳边叮嘱。这份跨越两代人的坚守,让他在孤独中找到了意义——不是没有诱惑,不是没有艰辛,而是深知有些东西比个人得失更重要。

山风传递信念:一个人的“绿色长城”

暮色浸染山林时,邓兴法坐在护林房的门槛上,望着起伏的林海出神。远处,林场制高点安装了双光谱热成像摄像头,实现85%区域24小时监测。防火关键期,林场的无人机编队也成了常客。他笑了——这是属于新时代的护林风景。

这些年,林场的变化日新月异:土路变成了水泥路,石屋换成了砖瓦房,煤油灯换成了太阳能板,下山的双腿也换成了机动车。但有些东西从未改变:他依然每天记巡山日记,依然会为一棵受伤的树苗心疼,依然在防火期把“进山不带火”的叮嘱挂在嘴边。今年4月28日,他作为“全国先进工作者”赴京领奖,特意穿上新买的西装。“站在人民大会堂里,我想起父亲说的‘树活了,山就有魂了’——原来我们种的树,真的能成为国家的风景。”

邓兴法在人民大会堂外留念

巡山路上,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。山风掠过,新生的松果轻轻晃动,像是无数只小手在鼓掌。他忽然想起女儿曾问:“爸爸,你守山图什么?”此刻,山风送来松涛的回答——图的是青山常在、绿水长流,图的是当孩子们仰望天空时,能看见最清澈的蓝,呼吸到最纯净的绿。

暮色四合,护林房的灯光亮起。邓兴法摸出对讲机,开始晚间巡查汇报。

山风穿过窗棂,掀起桌上的巡山日记,最新一页写着:“2025年5月17日,晴。林区一切安好,松鼠在老松树上搭了新窝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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